十四岁（上）

  “行李都收拾好了吧。”杨淑惠揪着手，靠到门边，“再检查一遍。”
  “好了。”商忆没有回头，“就两个行李箱，再多也塞不下去了。”
  “一一——”
  “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或者联系宋阿姨。”
  季允之安排的。
  “一一，”杨淑惠轻声开口，“对不起。”
  女儿还是背对着她。
  “妈咪知道，你一开始是——”
  “不是。”商忆打断，“不是。”
  她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但太容易被推翻了。如他妈妈所说，如果真的抛弃底线，她想弄到二十万做手术，实在太简单了。
  但这不是捷径，一定会付出惨痛代价。
  是因为她记得他。
  虽然没有预料到被爱，却算到了心甘情愿、达成目的。
  缺一不可。
  母亲把两张银行卡轻轻放在桌面上：“这是……允之之前来过家里两次。第二张是说你出国以后，留着给家里所有开销用，让我不要告诉你。”知道她不太会用智能手机，还亲自拿过来。
  原话就是，不要再打扰，让一一安心上学。
  商忆没有什么表情。
  “妈妈对不起你，我去看过一眼数字。但没敢花……你拿着。”母亲终于说，“太吓人了。这孩子看着年纪也不大，钱怎么就这么不是钱呢？”
  “会投胎。”她没有接，“我自己有，你想花……就留着吧。”
  有什么办法呢，最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气节甚至可以守住自己，守不住戴着头盔在竞技台上飒爽踢腿，八岁还在饿肚子、十二岁却已经给美国人滔滔不绝做导游，现在正在体能培训的妹妹。
  这个夏天，悦悦终于见过季允之了。
  意外得知这孩子的运动天赋很突出，亲自请了教练，安排她开始学击剑。
  一一评价：“这个运动有点太装了，比骑马还装。你搞什么东西？”
  “因为她已经错过所有运动的启蒙期了，但这个好好练，本科申请还有点运作空间。”他无所谓，“你要是心疼你妹，吃不了苦，就算了。脑子实在不好，就捐进去。”
  “不要把你在美国感受到的鸡娃逻辑带在我妹妹身上好吗。”她少有的严肃，“我没想她一定怎么样，更没想什么藤不藤校……”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但我这么对你的时候，你就指责我在收藏你。”
  她忘了这是个逻辑怪，稍微双标一点立刻会被他逮捕：“……亲姐妹，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他嗤之以鼻，“岑晨澄那脑子，初中数学都要人教，好歹也读港大。你妹妹看着自己的同学，就会接受的。”
  商忆起初不服气，主动找悦悦谈心。
  但很不幸，答案和季允之想的一样。
  “……同学都有在学这些东西，有人画画已经去北京比赛了。我学得晚。”妹妹抱着果汁，低声回，“但是可以的，我什么都能学。”
  商忆垂眸。
  但当看到妹妹自信走到竞技台上，先和同学互相礼貌鞠躬，接着全神贯注投入模拟，纤细的身影利落而顽强——她突然感觉，他可能是对的。
  悦悦更快更有力量，将对方踢倒，兴奋高举起手示意，转头看她的方向。
  她在手机镜头后面，眼眶一热。
  晚上休息时间，又一起看电影。她要去换版本，悦悦提议：“姐姐现在还要字幕吗？我想试试脱离中文字幕，能看懂多少。”
  她愣一愣。
  途中是她没有懂，需要问妹妹：“刚刚反派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开了个谐音玩笑。南北战争的时候，林肯不是被刺杀死了嘛。南北战争就是美国内战，最后废除了奴隶制。”悦悦专心挖薯片，知道姐姐是纯理科生，甚至主动给她解释，“外教也开过肯尼迪的玩笑。姐姐，美国人真的不怎么在乎历史。羞辱他们要分情况的。”
  真的还是她需要请教：“比如？”
  “哎呀，就是呢——”悦悦一直笑，“举个例子，姐姐知道民主党和共和党吧？”
  “你想羞辱支持民主党的人，你就跟他们说，‘你们支持男的变成女的参加奥运会的女性项目，你们真是神经病，不会自己的儿子已经把那个东西剁了吧’；你想说共和党那些老大叔，你就骂他们‘女人就是可以堕胎你算个什么东西拿着猎枪去射你的野猪用皮卡拖去卖钱吧’。他们就会生气了。什么历史纪念日，没用的，电影都这样了。”
  她望着妹妹已经长开的侧脸线条。
  现在孩子都早熟。女孩子十二叁岁，个子都长得差不多了。
  叁年多以前，还只是把肉推到哥哥那边去，乖巧摇一摇头：“我不饿。”
  在学校也被欺负，作业本撕碎了，倒在垃圾桶里。
  商忆抱住悦悦的脑袋：“……姐姐一直觉得，做错了事情。”
  “啊。”悦悦立刻回抱，“怎么了？”
  “……没事。”她还是紧紧抱着妹妹，“没有错。”
  所有人都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成功变现的爱情，何尝不是一种命运。
  商惟来敲门。
  他彻底长高了，抱着一个纸箱进门：“姐。”
  “我后天才飞呢。”商忆接住，“什么礼物？”
  “那你明天再看。”他低着头，“我过几天也要去上海了。”
  “嗯……复旦很喜欢压分。”商忆踮脚，拍拍他的额发，“3.3大学，很多人抑郁。还是要好好学习。”
  商惟笑起来：“好像今年改革了。”
  姐姐抱胸看着他：“那个折星星的小妹妹呢？”
  “……上外。”他明显脸红。
  “……真行。”
  “姐。”他仓促看她一眼，“谢谢。”
  “什么？”
  “要不是……那谁，”他实话实说，“我可能是个罪犯吧。”
  商忆沉默片刻：“他给你花了多少钱。”尽管远远比不过妹妹的。
  “不知道……但是寒假那个物理老师，两千多一个小时。”商惟终于有点局促，“还有托福，也是一对一教的。但、但最后就还是没用上。我跟他说还是想去上海，如果妈咪有事，飞机回来就两个小时。他说可以。”
  “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把东西拿出来，“成年礼物。悦悦不懂，我知道不能戴。”
  议员天文台。
  商忆深呼吸：“现在十块钱的手表都很准……你别跟他学！好好一个学生，不要搞这些东西恶心别人。”
  “我知道，我没戴过。但悦悦那个比我离谱太多了。”商惟无奈，“她还不懂。我想叫她别用，妈咪说不要现在告诉她这些。”
  “……知道了。”商忆也不敢看他，“我帮你还。”
  “还有信用卡。”商惟挠一挠耳垂，“他虽然没怎么说，可能……应该对我的成绩还是挺满意的。出分之后，就给我提额了。”
  “……多少？”
  弟弟重新低下头：“……一个月五万。”
  “神经病啊他。”商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会这么尴尬，“我知道了。我马上去跟他说。”
  “就、就不用信用卡了。让他取消就行。”商惟和姐姐一样窘迫，“四年的生活费已经够了。”
  “嗯……好。”
  他发现姐姐居然比他更不安：“你们……”
  “结婚了。”商忆转过身，避免眼神接触，“就……就是结婚了。”杨淑惠拿了那套房子，根本不敢仔细和儿子解释。
  “……哦。”
  商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姐。”
  “妈就是很懦弱的人，不坏，也没什么本事。”他有点迟疑，“你想去哪去哪，别考虑她。”
  “你是想跟我说那年租房子的事吗。”
  姐姐向他微笑：“是你逼的，不是她愿意。我知道。”
  他怔一怔。
  “其实你也不用谢我。”商忆垂首盯着足尖，“以前你问我，是不是努力就会好。现在我还是没办法说是。你心里也知道，是因为……那谁，因为他喜欢我。”
  “但反正……就这样吧。”她放弃了，“以前我有一个同学，有人给他钱让他害我，他拒绝了。现在已经博士毕业，进大学当讲师，虽然辛苦，但生活得也很好。就……以前我们是没钱的好人，以后做有钱的好人。不想想那么多了，想也想不明白。”
  弟弟还是愣愣看着她。
  “有一点用就行了。”她没有看他，“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呗。我们也没多聪明，还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不公平会延续到世界彻底终结，然后托生到新的文明，继续循环。
  爱情才是偶发性奇迹。
  等商惟走，商忆蹲下身，打开箱子。
  她这俩弟弟妹妹以前真的挺变态的……习惯一直没有改，用对待救世主的态度虔诚地对待她。连丢掉的发卡都在里面，还有小学叁年级的奖状。
  等扯出最下方那张画，整个人僵在原地，直至手腕微微发抖。